哥哥被捧在手心,我被期许“平安就好”。但我不甘只做背景板,用笔书写人间百态,在无声之地绽放光芒
声明: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。
李晴菡是家里最安静的小孩,安静到在全家福里,人们常常找不到她的眼睛。这并非是镜头没捕捉到,而是她根本不敢看镜头。
她的妈妈是市话剧团的台柱子,爸爸是广播电台的金牌播音。哥哥李清宏更是从小就出类拔萃,是升旗手、领操员,还是开学典礼的发言人。所以,当李晴菡意外降临到这个家庭时,所有亲戚都满怀期待地说:「清宏的妹妹,肯定也是个亮堂孩子。」
然而,她却让所有人失望了。她的声音粗糙得像被砂纸磨过,相貌也平淡得犹如一杯白水,完美地避开了父母所有的天赋和优点。李清宏就像是清晨的第一缕光,而李晴菡,就像是落日余晖里最黯淡的那抹灰。
小孩子是不懂得掩饰的。在幼儿园演话剧时,李晴菡被安排演一棵树。老师给她系上绿色丝带,她小声地对老师说:「老师,我会背小兔子的台词。」老师摸了摸她的头,温柔地说:「晴菡乖,树不用说话。」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老师眼里一闪而过的惋惜。
李晴菡的爸妈自诩开明,从不拿她和哥哥作比较。可家里来了客人,爸爸总会让李清宏表演诗朗诵,而她只需要端出果盘,安静地坐在角落。妈妈总会这样解释:「晴菡文静,像她奶奶。」可奶奶是旧时代裹小脚的女人,而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孩子。
李清宏读初中时,已经是校园风云人物,他的作文被印成范文,在全年级传阅。爸爸拿着范文,感慨地说:「要是清宏能继承我的衣钵,这辈子就值了。」当时李晴菡正在旁边削苹果,听到这话,刀一滑,割破了手指。爸爸吓了一跳,赶紧去给她找创可贴。
他给我贴创可贴的时候,轻声说道:「晴菡,爸爸不是那个意思。」
我明白,他并非有意的。要是有意,反倒不会说出口了。名字早就定好了,清宏与晴菡,一个如清宏般喷薄而出,一个似晴菡般悄然沉落。瞧瞧,有文化的父母,连起名字都满是隐喻。
十二岁那年,爸妈结婚二十周年纪念,全家去录音棚录一首合唱。录音师是爸爸的旧相识,打趣说:「老李,你这俩孩子,嗓门儿可不像一个爹妈生的。」
清宏对着麦克风清唱了一句,录音师立马竖起了大拇指。轮到我时,我刚一开口,录音师就皱起了眉,说道:「小朋友,放松,别紧张。」
我攥紧衣角,又试了一次。录音师评价:「……音准有点问题。」
最后,我的部分只分到两句合唱,还被调音师修了又修。成品出来后,爸妈都很满意,还发到了家庭群。姑姑评论:「清宏这嗓子,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。」紧接着又来一条:「晴菡这娃,真是……越来越文静了。」
文静,多美好的一个词啊,安安静静、不吵不闹,就像个影子。我坐在书房的地板上,戴着耳机,一遍又一遍地听那首歌。我的声音夹在三个清亮嗓音中间,就像光滑丝绸上的一根线头,格格不入。
初二那年,我迷上了写东西。我把练习本裁成小册子,用钢笔一字一字地写。我写天空的云,写窗台的蚂蚁,写隔壁班那个总在篮球场练到很晚的男生。我不敢写清宏,他太耀眼了,会灼伤我的笔尖。我把本子藏在床垫底下,以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高三那年,清宏被保送到了北京的名校,家里摆了三桌喜宴。亲戚们轮番上前敬酒,嘴里说着“虎父无犬子”。李晴菡坐在角落,安静地剥着一只虾。一个婶婶走过来,摸摸她的头,说道:“晴菡也不错,文文静静的,将来好找婆家。”
李晴菡的父亲喝得满面红光,听到这话笑着回应:“是啊,我们晴菡,平平安安就好。”
平平安安,这期许听起来是那么低,就好像对待一株野草,不指望它开花,只要活着就行。
其实,在这之前,曾有一件事让李晴菡心里满是伤痛。有一天,李晴菡的妈妈打扫卫生时发现了她的本子,没跟她打招呼,直接就拿给了李晴菡的爸爸。
晚饭时,爸爸喝着汤,看似不经意地问:“晴菡,最近是不是看了不少课外书?”
李晴菡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回答道:“……就随便看看。”
“文笔还有点稚嫩,”爸爸放下汤匙,接着说,“不过,观察力还不错。”
妈妈也在一旁搭话:“是啊,写隔壁班男生那段,写得挺生动。”
刹那间,李晴菡的脸烧了起来,血液直往头顶冲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他们随意翻看自己的秘密,还如此平静地讨论,就像在评价一道菜咸了还是淡了。
清宏夹了块排骨给李晴菡,对爸妈说道:“爸妈,尊重点隐私行不行?”
爸爸却不以为然:“小孩子家,有什么隐私。我们这是关心她。”
那晚,李晴菡把那个本子一页页撕碎,冲进了马桶。看着旋转的水涡,她在心里告诉自己:李晴菡,你看,连你的心事,都不配拥有形状。
宴席散后,李晴菡的爸爸拉着清宏在客厅长谈。李晴菡经过书房时,听见里面传来激昂的规划声。
李晴菡听着父母在外面念叨:「北京机会多……」「导师那边我打点好了……」「将来进总台……」她默默回到自己房间。
书桌上摆着一本志愿指南,她翻到最后一页,角落里印着一所南方学院的传媒专业。那学校很小,也很远,分数线刚好在她模考成绩上下浮动。她把那页折了个角,仿佛藏起一个无人知晓的梦。
填报志愿那天,李晴菡和爸妈爆发了第一次正面冲突。「学传媒?」妈妈拔高了声音,「你跟着凑什么热闹?你哥那是有天赋,而且路子都铺好了!你呢?就你这性子和条件,去那个圈子,不是自讨苦吃吗?」
爸爸相对冷静些,但语气却更沉重:「晴菡,爸爸不是要打击你。传媒这行,要口才,要外形,还要人脉,你一样都不占。选个师范专业,或者学会计,安安稳稳的,不好吗?」
李晴菡看着他们,看着他们眼中那个文静、安稳又平凡的自己,这一次,她没有退缩,坚定地说:「我想试试。」
最后父母妥协了,不过他们并非被李晴菡说服,而是觉得她「撞了南墙自然会回头」。妈妈叹了口气说:「也好,让你自己去碰碰壁,就知道父母都是为你好了。」
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,家里格外安静。哥哥清宏在北京实习,爸妈去参加同事孩子的婚礼了。李晴菡独自从快递柜取出那薄薄的信封,拆开后,看到那个陌生的校名和「网络与新媒体专业」。她既没有欢呼,也没有落泪,只是把通知书仔细折好,放进书包最里层。
离家那天,我爸开车送我去火车站,一路上父子俩都沉默不语,仿佛在进行一场秘密的交接仪式。进站前,他塞给我一张银行卡,轻声说道:“生活费按月打给你,不够……再说。”
我捏着卡片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,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,叮嘱道:“照顾好自己。”
火车启动,缓缓驶出站台。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心里出奇地平静,甚至还涌起一丝轻松。我终于离开了那个名为“家”的引力场,终于可以做真正的李晴菡,而不只是“李清宏的妹妹”。
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平淡许多。这里的同学既不知道清宏,也不了解我“文静”的标签。我可以悄悄躲在人群里,重新开始成长。专业课并不轻松,尤其是实践课。当别的同学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时,我握着话筒的手心全是汗。老师点评说:“李晴菡,内容不错,但表现力弱了点。”
我习惯性地低下头,接受着老师的评判。直到有一天,选修课的陈老师把我留了下来。据说他做过几年记者,是个年轻老师。“李晴菡,我看过你交的几篇评论。”他推了推眼镜,接着说,“角度很刁钻,文字也冷,跟你本人不太一样。”
我心里一紧。不过,他话锋一转:“这种冷感,在某些题材上,是优势。”他给我推荐了几个非虚构写作的平台,还有几个风格独特的公众号,还说:“试试看,不一定非要站在台前。”
那个下午,我坐在图书馆里,一篇篇地看完了他推荐的文章。
胸腔里,有什么东西正缓缓苏醒。原来,表达并非只有一种声音,安静,同样可以成为一种力量。
她开始偷偷用化名给一些平台投稿。她写城市边缘的夜班公交司机,写老旧小区里独自抚养孙子的收废品老人,还写网络另一端那个因口吃而只敢打字交友的男孩。稿费很低,不过几十块、一百块。但每次发出邮件,在等待回复的过程中,都仿佛在暗夜里埋下了一颗种子,偶尔,这颗种子会发芽。
大一下学期,她一篇关于「失语症」群体的文章,被一个不算小的平台转载了。编辑找到她,询问能否开个专栏,还建议专栏名字叫「无声之地」。她看着那四个字,许久都没有回复。
她没把自己写作的事告诉家里。每次和家里通话,妈妈的话题中心永远是清宏。
“你哥拿了奖学金。”
“你哥去总台实习了。”
“你哥交了个女朋友,也是北京的,家境很好。”
她握着电话,只是嗯嗯地应着,目光却落在电脑屏幕上刚收到的专栏合同上。
“晴菡,你呢?谈恋爱没有?”妈妈突然问道。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也好。大学恋爱不靠谱,毕了业回家,妈给你介绍好的。”
这所谓的“好的”,意味着合适的、门当户对的,就像她这个“文静”女儿该有的归宿。
寒假回家,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。清宏带了女朋友回来,女孩叫沈嘉,是个北京姑娘,明朗大方得如同冬日里的太阳。饭桌上,沈嘉妙语连珠,把爸妈逗得笑声不断。
“阿姨您气质真好,怪不得清宏这么帅。”
饭桌上,我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,一边说着“叔叔您这汤绝了,比北京饭店的还好喝”,一边不停地给沈嘉夹菜。我则安静地吃着饭,活像一块没存在感的背景板。
突然,沈嘉把脸转向我,问道:“晴菡在南方读书呢,习惯那边的生活不?”我轻轻点了点头,回了句:“习惯。”她又接着问:“你学的啥专业来着?”“网络与新媒体。”我如实回答。
一听这话,沈嘉眼睛立马亮了起来,热情地说:“哎哟,跟我们清宏算半个同行啦,以后让你哥带着你。”清宏笑着搂住她的肩膀,打趣道:“你以为人人都像你,女强人一个,志向远大。我们晴菡啊,就图个清静。”
我低下头,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。图个清静,瞧瞧,连我亲哥都这么看我。
饭后,我妈拉着沈嘉在客厅看家庭相册。我起身去厨房倒水,刚走到门口,就听见沈嘉压低声音说:“晴菡跟清宏真不太像,性格差得也好多。”我妈笑着回应:“是啊,晴菡随她奶奶,内向。”沈嘉又说:“不过也挺好,安安静静的,不像我,是个话痨。”
我站在厨房门口,手里的杯子渐渐有些发凉。原来,在“太阳”一样耀眼的哥哥和他女友面前,我永远只是那个“安安静静”的陪衬。
当晚,我登录了那个专栏的后台,看到一条新的读者留言:“作者,你的文字让我想起了《呼兰河传》里的那种冷寂与慈悲。请继续写下去。”窗外,城市的霓虹闪烁不停,我敲击键盘回复:“谢谢。我会的。”
之后,我和沈嘉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。
宿舍里,除了晴菡,其他三个姑娘都谈起了恋爱。睡在晴菡下铺的林雅,有次在夜谈会时问她:“晴菡,你条件也不差,怎么不谈恋爱?”
晴菡沉默片刻,回答道:“不知道说什么。”
林雅笑了:“谈恋爱又不是演讲,哪需要什么台词?感觉对了就行。”
感觉……晴菡对着镜子,看着里面那张平淡无奇的脸,思绪飘回到高中时期。那时,她也曾对篮球队长有过一丝模糊的好感。可这份好感,在队长向她打听清宏电话的那天,就彻底消散了。队长当时说:“能把你哥微信推我吗?我想问问他们学校篮球队招不招特长生。”瞧,就连她那微不足道的暗恋,都和清宏脱不了干系。
平日里,晴菡的朋友会给她发一些北京的文化活动信息,偶尔还会跟她抱怨清宏那直男思维,不懂浪漫。朋友还会叮嘱她:“晴菡,你以后找男朋友,可得擦亮眼。”晴菡通常就回一个笑脸。
大二那年,沈嘉来她们所在的城市出差,约晴菡吃饭。沈嘉瘦了些,精神状态却很不错。聊天时,她提到了和清宏的争执:“他想留在北京,我也想。但压力太大了。”
晴菡说:“你爸妈希望他回去,说家里资源都铺好了。”
沈嘉搅动着咖啡,苦笑着说:“晴菡,有时候我真羡慕你。”
晴菡一愣,问道:“羡慕我?”
沈嘉抬头看着她,眼神复杂:“是啊,你安安静静的,没那么多期待压着你,可以自己做选择。”
晴菡张了张嘴,最终没说出话来。自己做选择?在父母眼里,她所谓的选择不过是“碰壁”和“胡闹”。但那一刻,她忽然不想辩解了。
送走沈嘉之后,李晴菡接到了父亲的电话。父亲语气严肃地问她:「晴菡,你哥和沈嘉是不是闹矛盾了?」
「……我不清楚。」李晴菡回答道。
父亲接着说:「你多劝劝你哥,沈嘉家条件是好,但两家差距太大,将来麻烦事多。不如回来,我们给他找个本地的,知根知底。」
听着父亲的话,李晴菡心里一片冰凉。她心想,看,连哥哥那如「太阳」般的人生,也要被纳入「合适」的轨道。那自己这片阴影,又算什么呢?
也许沈嘉说得对,无声之地,反而有更大的自由。
李晴菡的专栏慢慢有了点名气,有出版社编辑联系她,问她有没有意向把文章结集出版。她犹豫了。出书,意味着要走到台前,意味着李晴菡这个名字要和那些「冷寂」「慈悲」的文字联系在一起,也意味着父母会知道。她几乎能想象到父母的反应:「瞎折腾什么?」「不务正业。」「能赚几个钱?」
陈老师鼓励她:「这是好事。你的文字有价值,应该被更多人看到。」
林雅比她还兴奋:「出书啊!晴菡!你要当作家了!」
看着林雅闪闪发光的眼睛,李晴菡心里那点犹豫,慢慢被一种陌生的勇气取代。也许,她可以。
签合同那天,李晴菡在咖啡馆坐了很久,看着窗外人来人往。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,沉默地行走。而她,要把这些沉默的故事,讲出来。
大三国庆,清宏和沈嘉一起回来了,气氛比想象中融洽。沈嘉绝口不提之前的矛盾,陪着李晴菡的妈妈逛街买菜,哄得她眉开眼笑。
爸爸和清宏在书房里谈了整整一下午,等他们出来时,两个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。看样子,他们达成了某种妥协。
到了饭桌上,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晴菡身上。沈嘉率先开口问道:「晴菡都大三了,有没有考虑过是考研还是直接工作呀?」
晴菡还没来得及说话,妈妈就接过话茬:「她嘛,我们也不强求。找个轻松点的工作,平平稳稳的就行。」
爸爸跟着点头附和:「女孩子家,不用那么拼。」
清宏也夹了块鱼放到晴菡碗里,笑着说:「听爸妈的,准没错。」
晴菡看着碗里那块雪白的鱼肉,突然放下了筷子,平静地宣布:「我签了出版合同。」
这一句话,让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,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。爸爸皱起了眉头,问道:「什么出版合同?」
「一本集子,是我写的文章。」晴菡回答。
妈妈紧接着追问:「你写的文章?什么样的文章啊?」
「就是……一些观察,非虚构写作。」晴菡解释道。
清宏听了,忍不住笑了:「晴菡,你什么时候开始搞这个啦?可别是被人骗了吧。现在好多小出版社,就专门骗学生呢。」
「不是小出版社,是正规的。」晴菡说着就拿出手机,打算找合同的电子版。爸爸却按住了她的手,语重心长地说:「晴菡,爸爸跟你说过,人可不能好高骛远。」
「写东西,当成个爱好还行。想出书?那可都是专业人士干的事儿。你才读了几年书,见过多少世面?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?」
爸爸的语气并不重,甚至还带着一种疲惫的耐心,就像是在劝一个不懂事的孩子。晴菡看着他们,看着爸爸紧皱的眉头,妈妈担忧的眼神,哥哥不以为然的笑容,还有沈嘉略带尴尬的表情。就在那一瞬间,她心里有什么东西,彻底碎了。
她慢慢抽回手,轻声说:「我吃饱了。」然后起身回房。关门的时候,她听见妈妈轻轻叹息了一声:「这孩子,越来越倔了。」
妈妈的这句话,就像一根细小的针,精准地刺进了晴菡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倔?晴菡靠在门板上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心里五味杂陈。
原来啊,我努力尝试着表达自己,在他们眼里,竟仅仅成了一种倔强。
书桌前,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,散发着柔和的光。出版社编辑的邮件,安静地躺在收件箱的最上方,就像一个等待被开启的神秘礼物。
我缓缓走过去,伸出手指,轻轻触摸那冰凉的屏幕。指尖与屏幕接触的瞬间,一阵凉意传来。那些在深夜里一个字一个字敲下的文字,仿佛又在脑海中浮现。那些关于边缘人群与失语困境的故事,每一个情节都像是我精心培育的花朵。还有那些被我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、属于别人的沉默,此刻仿佛化作了一股陌生的力量,在我的胸腔里缓慢而又坚定地搏动着。
我忍不住喃喃自语:“我不是倔,我只是……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出口。”
国庆假期剩下的那几天,家里的气氛就像一根绷紧的弦,让人感觉压抑又紧张。
爸妈不再提起出版的事情,有一次吃饭的时候,爸爸只是闷头扒拉着饭,妈妈则时不时看看我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清宏和沈嘉也刻意避开相关话题,仿佛那晚的短暂交锋只是一次不和谐的音符,很快就被主流旋律给覆盖了。
我们依旧一起吃饭,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聊些不痛不痒的天气和新闻。我配合着这种表面的平静,但心里却清楚,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我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安静坐在角落,等待被别人定义的李晴菡。
沈嘉离开前,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。她把纸条往我手里一塞,小声说:“晴菡,拿着。”
我接过纸条,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:「晴菡,做你自己想做的,很酷。」
我看着那字迹,心里微微一动。这个来自「太阳」世界的女孩,似乎看到了我这片「阴影」里,也可能有微弱的光。
回到学校,生活仿佛按下了快进键。出版事宜进入了实质阶段。
编辑给我打电话说:“稿子需要修改一下部分内容,排版也得好好沟通,封面设计也得商讨商讨。”
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,同时还要兼顾专业课的学习。每天忙得像个陀螺,不过忙碌让我感到充实,也让我暂时远离了家庭的低压气场。
我用化名「西岑」进行所有出版对接,下意识地,还想将「李晴菡」与那个即将面世的作者身份隔开一段时间,仿佛那是一个需要保护的、脆弱的秘密。
专栏「无声之地」的更新频率放缓了,但读者的反馈却愈发温暖。
那条关于《呼兰河传》的留言之后,更多相似的共鸣如潮水般陆续涌来。
有人留言说:“在这些文字里,我好像看到了自己那些被时光忽略、被生活掩埋的情感,它们就像角落里的珍宝,一直默默等待被发现。”
还有人感慨:“读了这些,我开始仔细去关注身边那些沉默的面孔,他们的眼神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啊。”
这些温暖而真挚的声音,宛如我暗夜里熠熠生辉的灯塔。它们时刻提醒着我,我一直坚持的这份“安静”,并非毫无价值,而是有着独特的意义。
陈老师知道了我书要出版的事情,特意约我去他的办公室谈了一次。他微笑着,眼中满是肯定,拍了拍我的肩膀说:“你一直以来的坚持非常棒,我很欣赏。”
接着,他又严肃起来,认真地提醒我:“走到台前,就意味着要接受更广泛的审视和评判,不光是外界,你的家人也会有他们的看法。你准备好了吗?”
我沉默着,嘴唇微微抿起,没有立刻回答。准备好?也许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,也许永远也准备不好。
但我心里清楚,我不能因为害怕那些未知的评判,就永远躲在阴影里,错过属于自己的阳光。
大四上学期的日子,就在忙碌与忐忑中如白驹过隙般飞逝。
爸妈几次打来电话,电话那头,妈妈的声音总是带着关切和急切:“闺女,早点回来实习,家里也好帮你安排,熟人多,能少走不少弯路。”
爸爸也在一旁附和:“女孩子,找个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强,平平安安的,我们也放心。”
我含糊地应着,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。我没有告诉他们,我已经向几家南方的媒体和内容机构投了简历,我渴望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。
我也没有告诉他们,那本书,下个春天就要上市了,我想等一切尘埃落定,再给他们一个惊喜。
寒假到了,我以实习和准备毕业论文为由,没有回家。
第一次在外地过年,宿舍楼空荡荡的,走廊里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,显得格外冷清。
除夕夜,窗外烟花绽放,我正望着窗外发呆,手机铃声突然响起,是清宏打来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,背景音里满是家里的热闹,电视里的欢笑声、亲人们的谈笑声、杯盘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
清宏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,或许是因为上次回家时我们之间的不愉快:“晴菡,一个人在外面,还好吗?”
“挺好的。”我看着窗外炸开的烟花,那绚烂的色彩短暂地照亮了夜空。
清宏顿了顿,又说:“爸妈其实挺想你的,他们嘴上没说,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惦记着你。”
然后,他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那书……怎么样了?”
“快了,明年春天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,清宏的声音又响起:“嗯……需要哥帮你做点什么吗?宣传什么的?”
「不用。」
我斩钉截铁地拒绝,语气没有丝毫的犹豫。这是专属于我的道路,我内心坚定地想着,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走。
挂了电话之后,我的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块,空落落的。窗外,街道上张灯结彩,人们欢声笑语,热闹非凡,那是他们的热闹。而我,只有这一屋子的清冷寂静,还有电脑屏幕上那一闪一闪的光标,仿佛在嘲笑我的孤单。
我缓缓打开文档,打算写一篇关于「节日里的孤独症患者」的文章。把内心那浓浓的疏离感,一点一点地投射到笔下的文字和观察里,这似乎成了我自我疗愈的一种方式。
年味渐渐散去,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临了。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耗费了我不少的精力。
我选择的题目是《「失语」与「发声」:新媒体时代边缘群体的叙事策略研究》。
陈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。他笑眯眯地看着我,温和地说:「你这选题挺有意思的,算是把个人体验和学术研究很好地结合起来了。」
三月,出版社寄来了样书。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包裹,一本浅灰色封面的书映入眼帘。封面上,只有「无声之地」四个字是压凹的。
我轻轻用手摩挲着,指尖能明显感觉到那微微的凹凸感,这感觉就像岁月留下的痕迹,又仿佛是无声的诉说。作者名写着:西岑。
我摩挲着封面,心情格外复杂。喜悦肯定是有的,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。我心里清楚,当这本书被摆上书架,当「西岑」的真实身份被揭开,我的人生,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种「安静」的状态了。
我挑了一本样书,仔仔细细地包装好,寄回了家。我没有附上只言片语,也没有做任何解释,只是默默地把书寄了出去。这举动,就好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,又像是投下了一颗石子。
我不知道这颗「石子」会激起怎样的涟漪,但我知道,我必须这么做。
寄出书的第二天,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。电话那头,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,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:
「晴菡,我收到一本书,作者叫西岑……是你吗?」
「是我。」
我静静地站在宿舍的阳台上,目光望向楼下初绽的玉兰花,语气平静得就像一潭湖水。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过了一会儿,我清晰地听见妈妈深吸一口气的声音,然后她带着一丝责怪说道:
「你这孩子……这么大的事,怎么都不跟家里商量一下?」
「商量了,然后呢?」
我微微皱起眉头,轻声反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,
「像国庆节那次的想法一样,被你们毫不犹豫地否定吗?」
妈妈明显愣了一下,仿佛被我的话噎住了。她张了张嘴,却一时没说出话来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的语气才慢慢软了下来,带着几分担忧说道:
「我们……我们也是实在怕你吃亏呀,怕你一不小心就走了弯路。你想写书……这其中的艰难,你根本想象不到。」
我深吸一口气,眼神坚定,缓缓说道:
「我知道这很难。」
稍作停顿,我又加重了语气,
「但我不怕。」
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,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最后,妈妈终于又开了口,声音有些迟疑:
「书……我跟你爸会认真看的。」
挂了电话后,我缓缓走到栏杆边,轻轻靠在上面。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,暖融融的。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冲突,
满心期待着能得到他们的欢呼与认可,
可现实却只是一种……停滞中的缓慢松动。也许,这样的结果,就已经足够了。
四月,「无声之地」正式上市了。出版社为这本书做了一些宣传,主要的宣传渠道集中在线上平台。由于前期在专栏积累了一定的人气,书上市后,引起了一些小范围的关注。
有几家媒体专门写了书评,其中提到了「西岑」笔下「冷峻下的温情」,还称赞了书中「对沉默大多数的人文关怀」。
林雅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知道后,热心地帮我转发宣传。陈老师也在他的学术圈子里大力推荐了这本书。
我依旧没有在公开场合表明「西岑」就是李晴菡。但我心里清楚,这层隐瞒,维持不了多久了。尤其是面对家里人,纸终究包不住火。
五月初,我接到了一家南方知名文化媒体的实习offer,岗位是内容编辑。看到 offer 的那一刻,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接受。
这意味着,毕业后我很可能不会回到北方的家了。
我鼓起勇气打电话把这个决定告诉爸妈,意料之中地,电话那头瞬间引发了新一轮的「地震」。
妈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,带着焦灼和不解:「为什么不回来?家里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!」
爸爸在一旁接过电话,语气十分沉重:「晴菡,那个城市你举目无亲的,你一个女孩子……」
我紧紧握着手机,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一些:「我有工作,能养活自己。」
爸爸却依旧不认同,着急地说道:「你那工作,能有多稳定?写作?编辑?这些都是虚的!」
妈妈提高了声音,语气里满是焦急和不满:「你这孩子,到底在想什么啊!」
「妈,那是我想做的事。」我坚定地回应,声音虽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。
「你想做的事?」妈妈的声调又拔高了几分,情绪有些激动,「你想做的事就是离父母远远的,就是不听话!」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和愤怒。
妈妈的情绪有些失控,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,似乎是爸爸把电话接了过去。
爸爸的声音沉稳而温和:「晴菡啊,爸爸知道你长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。」他停顿了一下,接着说道,「但是,社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。」
我静静听着,没有出声。爸爸继续说:「你哥在北京,那可是前景光明。你在那个小媒体,能有什么发展啊?」
他的语气里满是担忧:「听爸爸的话,回来,考个公务员或者老师,安稳一辈子,不好吗?」
安稳一辈子。曾经,我也以为那是我唯一的归宿。就像奶奶那样,安静地待在方寸之地,度过平平淡淡的一生。
但现在,我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。那些不同的人和事,像一道道光,照亮了我内心深处。我听见了内心深处不同的声音,那是对自由和梦想的渴望。
「爸,妈,」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声音不颤抖,「哥哥的人生是哥哥的,我的人生是我的。」
我缓缓说道:「我不需要像他一样发光发热,但我也不想永远活在你们的期待和哥哥的影子下。」
我的声音有些哽咽:「那份‘安稳’,对我来说,可能意味着窒息。」
我说出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话。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一会儿,爸爸的声音传来,听起来很疲惫,还带着一丝受伤:「所以,你觉得家里让你窒息了?」
我的心揪了一下,急忙解释:「不是家让我窒息,是那种……那种被设定好的、一眼看到头的人生让我害怕。」
我鼓起勇气说:「我想试试,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一次,哪怕会碰壁,会失败。」
这次,他们没有立刻反驳。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。
许久,爸爸只说了一句:「我们再想想。你也再好好考虑考虑。」
通话在不愉快中结束。我知道,这又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。
实习生活开始了。工作比想象中忙碌。每天一到单位,就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去做。
工作也更有挑战性。面对各种复杂的任务,我常常感到力不从心。
带我的老师是个严厉的中年女性。她总是板着脸,让人不敢轻易靠近。
她对稿件要求极高。每一篇稿件,她都要反复检查,一点小错误都不放过。
我负责的版块啊,刚好特别需要深度采访,文字也得细腻。之前在「无声之地」里练出来的观察力和共情能力,没想到意外地派上了用场。
每次当众采访,或者主持会议的时候,我还是会紧张得手心直冒汗。我心里慌得不行,能感觉到心脏“砰砰”直跳,手也不自觉地攥紧衣角。
不过呢,至少我能强迫自己把事情完成。我写的稿子,还多次得到了老师的肯定。老师看着我的稿子,眼睛里满是赞许,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写得很不错,继续保持。”从那时候起,我开始体会到陈老师说的「安静的力量」。
我不用像清宏那样,在舞台上光芒万丈,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;也不用像沈嘉那样,在社交场合里游刃有余,和谁都能聊得来。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倾听别人的故事,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,然后用文字搭建起一个理解世界的通道。这种价值感,是我从来没有过的。
六月,毕业论文答辩顺利通过啦。我的论文选题新颖,还有扎实的田野调查。答辩组的老师对我的论文赞不绝口。有位老师说:“这个选题很有新意,田野调查也做得很扎实。”甚至还把我的论文推荐参评校级优秀论文呢。
答辩结束那天,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,站在讲台上回答老师的问题。那一刻,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演话剧,我只能扮演一棵树,默默地站在角落里,一句话也没有。现在,我终于不再是背景,而是站在了属于自己的「台前」。虽然这个台前,可能永远不会有太多的观众,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我把论文被评为优秀论文候选的消息告诉了家里。我兴奋地打电话给妈妈,说:“妈,我的论文被推荐参评校级优秀论文啦!”妈妈的回应却有些平淡,只是淡淡地说了句:“挺好的。”我又跟爸爸说了这件事,爸爸却问我:“工作转正的事情怎么样了?”看来,他们还在为我坚持留在南方的事耿耿于怀。
就在我以为和家里的关系会一直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,转机悄然来临了。六月底,我突然接到沈嘉的电话。电话那头,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着急地说:“晴菡,我跟你哥……可能真的要分手了。”
我一下子愣住了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在我印象里,清宏和沈嘉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就像“太阳”一样耀眼,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?原来,现实的压力比想象中更大。
北京,这座繁华却又充满压力的城市,生活成本如同沉重的巨石,压在每一个奋斗者的肩头。清宏和沈嘉之间,除了这高昂的生活成本,双方家庭对未来截然不同的规划,就像两条无法交汇的轨道,横亘在他们面前。还有两人在事业发展上的分歧,如同隐藏在暗处的炸弹,积压的矛盾终于在某一刻彻底爆发。
清宏,他的眉头紧锁,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无奈,承受着来自家庭和现实的双重压力。每一次面对家庭的期望,他都感觉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束缚。而沈嘉,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,疲惫不堪地陷入了深深的迷茫。
“晴菡,有时候我真觉得,我们都被‘应该’怎么样困住了。”沈嘉在电话那头哽咽着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艰难地挤出来。
“你哥应该继承家业,我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,你应该安静懂事……可是,谁问过我们自己想怎么样呢?”沈嘉的话语,像是一道凌厉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我心中的某些迷雾。
原来,不仅是我,连看似拥有一切的哥哥和沈嘉,也在这世俗的规则中痛苦地挣扎。所谓的“阳光道”和“独木桥”,其实都布满了荆棘,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苦涩。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,只能静静地听着,心中满是酸涩。
最后,我轻声说:“晴姐,遵从你自己的内心吧。”
挂了电话,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。我犹豫了一下,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徘徊,最终还是拨通了清宏的电话。电话响了很久,才被接听,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安静得有些可怕。
“哥。”我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“嗯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,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“沈嘉姐……给我打电话了。”我小心翼翼地说道。
“……猜到了。”他叹了口气,声音中满是无奈。
“晴菡,你是不是也觉得哥挺失败的?什么都想要,什么都抓不住。”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。
我从未听过清宏用这种语气说话。在我心中,他永远是那个自信满满、前途光明的天之骄子,仿佛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倒他。
“没有。”我轻声说,“我只是觉得……你们都太累了。”
“是啊,太累了。”他苦笑一声,那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奈。
“有时候,我真羡慕你,晴菡。”他又说道。
又来了。“羡慕”这个词,这一次,从哥哥口中听到,感觉完全不同。
“羡慕我什么?”我问道。
“羡慕你能那么坚决地走自己的路,哪怕所有人都不看好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,缓缓地传入我的耳中。
「而我,好像一直被推着走,走上这条大家认为最好的路,却忘了自己最初想做什么。」他的话语中满是无奈。
我握着电话,一时无言以对。我从未想过,那个如太阳般耀眼的他,内心也有无法被照亮的角落,也藏着无法言说的疲惫。
「哥,」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,「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想当什么吗?」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。终于,他轻轻地说:「考古学家。」那声音里,还带着一丝自嘲,「很可笑吧?」
「不可笑。一点也不。」我连忙说道。只是,那个曾经怀揣着探索过去梦想的少年,早已在众人的期待中,被塑造成了要在当下发光发热的「榜样」。
那晚,我和清宏聊了很久。我们不是以「哥哥和妹妹」的身份交谈,而是作为两个同样在人生道路上摸索前行的年轻人。
我们聊理想。我说起自己对媒体工作的热爱,他则回忆起小时候对古老文物的痴迷。
我们聊现实。谈到工作的压力,生活的不易,彼此都感同身受。
我们聊家庭的期望。父母希望他出人头地,而我也在努力不辜负他们的期待。
我们聊自我的迷失。在忙碌的生活中,我们都曾迷失了最初的自己。
我第一次感觉到,我和哥哥之间,那堵名为「优秀」与「平凡」的高墙,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七月,我顺利拿到了实习媒体的转正offer。与此同时,「无声之地」加印的消息也传来了。
编辑兴奋地给我打电话:「你知道吗,这次读者的反响比预期要好太多了!」
我笑着问:「真的吗?具体情况怎么样?」
编辑说:「尤其在一些年轻读者中,引起了关于「内向力量」和「个体价值」的讨论呢。」
我决定回家一趟。一方面,我要把转正的消息正式告诉父母,让他们也为我高兴。
另一方面,我也想面对面地,和他们,尤其是和哥哥,好好谈一谈,聊聊我们的梦想和困惑。
再次踏上北方的土地,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干燥气息。我深吸一口气,感受着家乡的味道。
我爸来车站接我。我看到他瘦了些,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不少,心里一阵心疼。
他看到我,默默地接过我的行李箱,走在前面。我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。
上了车,他一边发动车子,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:「工作定下来了?」
「嗯,转正了。」我回答道。
「哦。」他应了一声,然后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。
过了好一会儿,爸爸才又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迟疑:「那边……生活还习惯吗?」
我轻轻应道:「习惯。」
爸爸眉头微蹙,认真地叮嘱:「一个人在外面,注意安全。」
我点了点头,回道:「我知道。」
这简单的对话里,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。像是平静湖面下藏着暗流,每一个字都带着别样的温度。
到家时,妈妈正在厨房忙碌。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,油烟在空气中弥漫。她一看到我,围裙都没解,就急忙走了过来。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,眉头微微皱起,心疼地说:「瘦了。外面吃的不好吧?」
我挤出一个笑容,连忙说道:「没有,挺好的。」
妈妈张了张嘴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臂,温柔地说:「先去歇会儿,饭马上好。」
我问:「清宏呢?」
妈妈一边转身走向厨房,一边说:「他和朋友出去了。」
晚饭时,清宏回来了。他看起来精神了些,脚步也比平时轻快。看到我,他轻轻地点了点头,淡淡地说:「回来了。」
饭桌上的气氛依然有些微妙。安静得有些压抑,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声音。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,嘴里念叨着:「多吃点,在外面肯定没吃好。」
爸爸也开口问了些我工作上的琐事:「工作忙不忙啊?累不累?」
清宏则大部分时间沉默着,只是偶尔抬头看我一眼。
直到吃完饭,妈妈收拾碗筷时,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,看着我说:「晴菡,你那本书……我跟你爸都看了。」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心里猛地一紧,连忙看向他们。
爸爸放下茶杯,目光落在客厅书架的那本灰色封面的书上,语气平淡,听不出情绪:「写得……跟我想象的不一样。」
妈妈擦着手走过来,眼神里透着复杂,有惊讶,有心疼,还有一丝骄傲,说:「我没想到,我女儿心里装着这么多东西。」
她顿了顿,又接着说:「写那些不容易的人,写得……挺让人心疼的。」
我的鼻子微微一酸,眼睛有些湿润。他们没有评价文笔,没有讨论销量,而是看到了文字背后的「东西」。
爸爸又问:「那个收废品的老人,真有其人?」
我点了点头。
爸爸叹了口气,感慨地说:「唉,生活不易。」
清宏也拿起那本书,翻了几页,然后抬头看着我,认真地说:「晴菡,你比我想象的……勇敢。」
勇敢。这个词,第一次被用在我身上。
那天晚上,柔和的灯光洒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。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沙发上,气氛格外轻松。
以往,每次相聚,话题总是围绕着前途、工作、婚姻这些「正经事」,让人有些压抑。可今晚不一样,大家第一次没有谈论那些。
而是围绕着我的书,还有书中的人物,展开了一场漫无目的的聊天。爸爸靠在沙发背上,眼神有些迷离,缓缓说起他年轻时下乡采访遇到的奇闻异事。
“我跟你们说啊,那次下乡,碰到一个村子,有户人家的院子里总有奇怪的动静。”爸爸绘声绘色地讲着。
妈妈坐在一旁,脸上带着微笑,也打开了话匣子,回忆起剧团里一些怀才不遇的配角。
“有个演配角的姑娘,演技可好了,就是没机会演主角。”妈妈惋惜地说。
清宏也一改往日的沉默,难得地讲了些他在北京实习时遇到的压力和困惑。
“在北京工作,压力真的很大,有时候都喘不过气来。”清宏皱着眉头说道。
我安静地坐在那里,认真地听着,偶尔插几句话。但这一次的安静,与以往不同。它不是背景板,而是一种包容的、理解的沉默。
我第一次感觉到,我不是这个家庭的「异类」,我只是一个不同的个体,而这种不同,正在被缓慢地接纳。
假期结束,我准备返回南方。临走前那天下午,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房的地板上。爸爸把我叫到书房。
他走到书桌前,拉开抽屉,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,递给我。
“这是……”我伸手接过来,轻轻翻开。
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,是爸爸年轻时写的广播稿、采访手记,还有一些零散的诗歌和随笔。
“爸爸年轻的时候,也做过文学梦。”爸爸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。
“后来,现实所迫,做了新闻播音。这些东西,就一直压在箱底了。”爸爸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。
我摩挲着有些发黄的纸页,指尖感受着岁月的痕迹,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“晴菡,”爸爸看着我,眼神温和而郑重。
“你的路,你自己走。爸爸……可能一时还转不过弯,总是用老眼光看你。但爸爸知道,我女儿,长大了。”
“以后有什么事,还是跟家里说。爸妈不一定能帮上忙,但……不想再从书里才知道你的想法。”爸爸认真地说。
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。这句近乎道歉和认可的话,比我听到的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。
“爸,谢谢你。”我哽咽着说。
妈妈在一旁,早就准备好了一大包自己做的吃食,塞到我手里。
“好好吃饭,别熬夜,常打电话回来。”妈妈反复叮嘱着,眼神里满是关切。
清宏送我去车站。站在进站口,周围人来人往。
进站前,他忽然说:“晴菡,我和沈嘉……决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,彼此冷静一下。”
我看着他,在他眼中看到了挣扎,也看到了一丝释然。
“哥,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支持你。”我说。
他愣了一下,随即揉了揉我的头发,像小时候那样,但动作轻柔了许多。
“知道了。快进去吧。照顾好自己。”清宏轻声说。
火车再次启动,发出隆隆的声响。它载着我驶向南方。而窗外……是飞速后退的北方平原。【全文完】